本书的翻译和注释采用的是文渊阁四库全书《王文成公全书》中的《传习录》,该版本实翻刻自隆庆本,但也有一些错误,因此笔者参考了四部丛刊本《王文成公全书》、施邦曜辑评的《阳明先生集要》、陈荣捷先生的《王阳明传习录详评集注》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《王阳明全集》等书,对一些明显的错误进行了订正。为了让读者阅读到更为完整的《传习录》,我们将陈荣捷先生搜集的《传习录拾遗》附在后面。此外,《朱子晚年定论》自从谢廷杰刻录《全书》以来,已正式附在《传习录》后,因此本书也收录在后面。
《传习录》一书,笔者几年前曾做过一番校释的工夫,本书的翻译和注释,在前期工作的基础上又进行了重新的校正,由于时间仓促,加上笔者学识有限,书中难免有不少错误,恳请读者批评指正。
萧无陂 于麓山云栖谷抱朴书房
乙未年正月初十日
初刻《传习录》徐爱序
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。先生闻之,谓之曰:“圣贤教人如医用药,皆因病立方,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,要在去病,初无定说。若拘执一方,鲜不杀人矣。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,但能改化,即吾言已为赘疣。若遂守为成训,他日误己误人,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?”爱既备录先生之教,同门之友有以是相规者。爱因谓之曰:“如子之言,即又拘执一方,复失先生之意矣。孔子谓子贡,尝曰:‘予欲无言。’他日则曰:‘吾与回言终日。’又何言之不一邪?盖子贡专求圣人于言语之间,故孔子以无言警之,使之实体诸心,以求自得;颜子于孔子之言,默识心通无不在己,故与之言终日,若决江河而之海也。故孔子于子贡之无言不为少,于颜子之终日言不为多,各当其可而已。今备录先生之语,固非先生之所欲,使吾侪常在先生之门,亦何事于此,惟或有时而去侧,同门之友又皆离群索居。当时之时,仪刑既远而规切无闻,如爱之驽劣,非得先生之言时时对越警发之,其不摧堕靡废者几希矣。吾侪于先生之言,苟徒入耳出口,不体诸身,则爱之录此,实先生之罪人矣;使能得之言意之表,而诚诸践履之实,则斯录也,固先生终日言之之心也,可少乎哉?”录成,因复识此于首篇以告同志。门人徐爱序。
续刻《传习录》南大吉序
天地之间,道而已矣。道也者,人物之所由以生者也。是故人之生也,得其秀而最灵,以言乎性则中矣,以言乎情则和矣,以言乎万物则备矣,由圣人至于途人一也。故曰:“人者,天地之德,阴阳之交,鬼神之会,五行之秀气也。”又曰:“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”是故古者大道之于天下也,天下之人相忘于道化之中,而无复所谓邪慝者焉。率性以由之,修道以诚之,皞皞乎而不知为之者,是故大顺之所积也,以天则不爱其道也,以地则不爱其宝也,以人则不爱其情也,以物则不爱其灵也。圣人于此,夫何言哉?恭己无为而已矣。至其后也,道不明于天下,天下之人相交于物化之中,而邪慝兴焉。失其性而不知求,舍其道而不知修。斯人也,日入于禽兽之归而莫之知也。是故万物弗序而天地弗官矣。圣人,生而知道者也。贤人,学而知道者也。其视天地万物,无一而非我。而斯人之不知道也,若已推而入之鸟兽之群也。理有所不可隐,心有所不容忍,恶能已于言哉?故孟子曰:“予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。”故夫圣贤之言,将以明斯道示诸人,使天下之人晓然知道之在是,庶民兴焉。庶民兴,则邪慝息;邪慝息,则万物序而天地官矣,夫然后圣贤之心始安而其言始已也。是故其言也,求其是则已矣,非以为闻见之高也;求其明则已矣,非以为门户之高也。而后之为圣贤之学者,其初也,执闻见以自是,而不知圣人之所是者,天下之公是也;立门户以自明,而不知圣人之所明者,天下之同明也。故其后也,言愈多而愈支,支则不可行矣;门愈高而愈小,小则不可通。皆意也,己也,胜心之为也。而世之号为豪杰者,方皆溺于其中而莫之知也。其亦可衰已矣!
夫天之命于我而我之具于心者,自有真是真非,至明而不容有蔽者也。故天下之言道者,至不一也。苟以平心观之,易气玩之,则其是是非非,自不能遁吾心之真知也。唯夫闻见已执于未观之先,而门户又高于既玩之际,则其言虽是也,蔽于闻见之私,而不知其是;指虽明也,隔于门户之异,而不通其明。道之不明于天下,治之所以不能追复前古者,其所由来远矣!
是录也,门弟子录阳明先生问答之辞、讨论之书,而刻以示诸天下者也。吉也从游宫墙之下,其于是录也,朝观而夕玩,口诵而心求,盖亦自信之笃而窃见夫所谓道者,置之而塞乎天地,溥之而横乎四海,施诸后世,无朝夕人心之所同然者也。故命逢吉弟校续而重刻之,以传诸天下。天下之于是录也,但勿以闻见梏之,而平心以观其意;勿以门户隔之,而易气以玩其辞。勿以录求录也,而以我求录也,则吾心之本体自见,而凡斯录之言,皆其心之所固有,而无复可疑者矣。则夫大道之明于天下,而天下之所以平者,将亦可俟也已。
嘉靖三年冬十月十有八日,赐进士出身中顺大夫绍兴府知府、门人渭北南大吉谨序。
徐爱录
先生于《大学》“格物”诸说,悉以旧本为正,盖先儒所谓“误本”者也。爱始闻而骇,既而疑,已而殚精竭思,参互错综,以质于先生,然后知先生之说,若水之寒,若火之热,断断乎“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”者也。先生明睿天授,然和乐坦易,不事边幅。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,又尝泛滥于词章,出入二氏之学。骤闻是说,皆目以为立异好奇,漫不省究。不知先生居夷三载,处困养静,精一之功,固已超入圣域,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。爱朝夕炙门下,但见先生之道,即之若易,而仰之愈高;见之若粗,而探之愈精;就之若近,而造之愈益无穷。十余年来,竟未能窥其藩篱。世之君子,或与先生仅交一面,或犹未闻其謦欬,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,而遽欲于立谈之间,传闻之说,臆断悬度,如之何其可得也?从游之士,闻先生之教,往往得一而遗二。见其牝牡骊黄1而弃其所谓千里者。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,私以示夫同志,相与考正之,庶无负先生之教云。门人徐爱书。
【译文】先生对于《大学》中的格物等学说,全部以旧本为准,也就是先前学者们通常所认为的错误版本。我刚听到先生这种主张时,十分惊骇,进而感到疑惑,最后殚精竭虑,相互比较,因而求教于先生。然后才知道先生的学说,有如水之寒,火之热,确实是“等到百世之后再有圣人出现,也不会疑惑”。先生天生聪明睿智,然而平易近人,胸怀豁达,不拘小节。别人看到他青年时期豪迈放纵,又曾经浸淫于诗词文学,广博涉猎佛教和道教之学。突然听到他的这种学说,都认为是标新立异,没有经过深思熟虑。却不知先生在龙场那种未开化之地生活三年,身处困厄之中,静心思索,这种精粹专一的修养工夫使得他能够进入圣人的精神世界,对往圣先贤的思想学说理解得十分精深纯粹,从而达到中正的境界。我过去十余年来,终日追随先生,深知先生的学问思想,接近很容易,仰望就知道很高远,粗一看很平常,不断探寻就发现越来越精粹。眼看差不多就要接近了,但离真正理解仍然有距离,可以不断深化下去。十余年来,我都没有看到先生学问的边际。当世君子,有的人仅仅见过先生一面,有的人还未曾听闻先生的言谈声教,还有的人则是先怀着一份激奋之心,想在很短时间内对各种传闻进行臆想和揣度,照这样怎么可能理解先生的学问呢?跟随先生求学的人,听到先生的教诲,往往只领会一点,而遗漏了更多。这就是只看外表,得到一些粗浅看法,却遗弃了真知。所以我将平日从先生那里得到的教诲完整地记录下来,私下传给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看,互相琢磨求证,希望不会辜负先生的教诲。门人徐爱题。
徐爱(1488—1518),字曰仁,号横山,浙江余杭人,官至南京工部郎中。徐爱是王阳明的妹夫,早在王阳明赴谪贵州时,即入室称弟子,因而是他的第一位学生,有“王门颜回”之称,可惜英年早卒。下文中的“爱”即徐爱的自称。